河水缓缓地流淌,黄泉花的柔光照亮两人的脸庞,却照不亮眼底的阴翳。
“告诉我。”神荼轻声说,他没有看男人,而是低头注视着黄泉花。柔嫩的淡紫色花瓣轻颤着,说不出的感觉裹挟着神荼的心,“还有什么,一并都告诉我吧。”
“你想知道什么?”沉吟片刻,男人低声问。
“我是谁,我父母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们杀死的?”神荼问,他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是这么平静。是因为什么?伤痕已经愈合太久了?还是自己根本无法对着男人发火?
男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荼突然感觉心脏一滞,男人眼里浓烈的悲伤幻觉般让人难以相信。
“不,他们不是你的父母。”
“什么?你说什么!”神荼下意识地否定,然而男人从来没有骗过他,哪怕沉默,他也从来没有骗过他。
那么他的话,只会是真相。
“而且他们的死,完全是因为你。”男人的语气很平淡,但却像是一颗惊雷在神荼的脑中炸响。
“不,不可能,不,不会的……”然而神荼又想起了那个梦,梦中遥远模糊的声音,以及……
“他是个怪物,他害死了他的亲人!”
“我们不能把这样的隐患留在张家啊!”
他是个怪物。
他是留在张家的隐患。
他害死了他的亲人。
但是……他们不是他的亲人。
“他们,是我害死的。”神荼轻声说,声音疲惫得像是行将寿终正寝的垂垂老者。他低着头,巨大的精神冲击让他感受到了头晕,他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让自己继续站在原地。
“他们不是我的父母,那他们又是谁?我又是谁?我……”神荼定定地盯着面前的流水,眼睛却没有焦距,他的眼前浮现的却是小男孩天真的笑靥。
哥哥……
遥远的虚无之中,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
“为什么。”不是个问题,仅仅只是一声叹息。
“不是你的错。”男人试图安慰他,但他显然并不擅长这么做,他想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揽进怀里拍拍他的背。然而他不能,他们之间隔了一条黄泉,隔了一个世界。
“我没想到你会拥有这份力量,我也没想到它有一天会觉醒。”男人轻声说,“张家极少出现你这种体质,近乎完美地与神力契合。而在其他族人身上,几乎表现为完全隐性。”
“是我疏忽了,抱歉。”
神荼笑了笑,笑容无比苦涩。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我不问,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不应该承担我的过错。”
神荼低下头,他紧咬着嘴唇,努力抑制喷薄的情感。
“我答应过他,给你一个平静的未来。”男人继续说,“我让张海客把你送出国,张海信和张海梨也很愿意抚养你,我本想你在他们身边就可以远离这些是非,没想到,”他顿了顿,“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
神荼闭上眼,男人和女人温柔的笑映在他的眼前,张海信,张海梨,他喊了十四年父母的人,其实与他根本没有任何关系,那么,张清睿也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他的弟弟,根本就不是他的弟弟。
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却记得他们的名字,到头来,他却什么都不是。
他一直是一个人。
“那么你呢,你和我又是什么关系?”
男人沉吟片刻,回答道:“你父亲,是我的伙伴。”
伙伴,只是伙伴而已。张起灵也只能有伙伴了。他这么想着,感觉有些嘲讽。
神荼抬起头,不超过十米的距离,他还是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他没有说他和他的关系,那么他也不想勉强,“我父亲?”他转移了话题。
“他叫张海林。”男人略略思索了一下,从落满灰尘的记忆深处翻出这个名字。
神荼将手中的茶缸抱紧了一点。他此时并非喜欢这朵花,他只是单纯地想抱着些什么。张海林,他父亲的名字,而他这二十五年来竟对他一无所知。
“他现在在哪儿?”神荼张了张嘴,才以一种奇异的音调问出这个问题,他感觉自己的嗓子和眼睛都干涩得厉害。
男人凝视着黄泉,沉默。神荼呼出口气,他懂了。
“那么我母亲呢?”
“她不是张家人。”
神荼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张家的族规不允许和外族人通婚,而忤逆族规的下场,唯有死亡。
“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他的声音已经很平静,甚至冷漠,就像在评论一个完全与他无关的人。不过除了流淌在他体内的血液,那个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再也没有留给他什么了。
“为了救我。”
神荼有些惊愕地注视着男人,他没想到他竟然还会将自己置于需要别人救援的境地。
但是男人显然不想细说,而是咳嗽了几声,转移了话题。
“你还想知道什么,一并说了吧,然后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神荼愣了,“你不是说,我的职责不就是守门吗?为什么又让我走?”
“这并不是你的责任。”男人的表情又恢复了神荼所熟悉的冷漠,“这件事情现在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神荼一听这话就急了,虽然他现在心里很乱,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认为那人是为了他好,尽管他将那些秘密隐藏了那么多年。
而男人只是看着他,并不作答。
神荼看着不远处的男人,脸上可以看出他内心的挣扎。一边是陪伴多年亦师亦友的师父,一边是被欺瞒依旧的愤懑,然而很快他便做出了决定,因为他心中的天平两边的衡量并不对等。
他俯身拾起黑金古刀,迈步向前。
“站住!”男人喝到,事实上他现在的内心已不平静,命运最爱和他开玩笑,现在它的轨迹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
神荼站住了,然而脸上的表情已不再是震惊和愤恨,他是笑着的,只是那笑含着几分挑衅。
“如果我过了河,我会怎样?”他几乎是以开玩笑的心态问出的这个问题。他现在真的已经是孑然一身,名义上的父母弟弟已死,实际上的父母双亡。在他走南闯北的这些年里,他一直没有朋友,而现在他唯一能依靠的那个人正将他推离身边,冷漠地对他说“站住”。
他不管男人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的这些话,但是他想要做出自己的决定。不论是什么下场他都有勇气去面对,哪怕死,他也不愿苟活在他人的保护之下而对命运一无所知——哪怕那个人是他的师父。
“会无法离开。”男人回答,他并没有隐瞒什么,他说出真相,更是希望能让这个孩子知难而退。然而他也知道,他和他一样,在某些事情上会毫无理由的倔强。
神荼只是笑了笑,他手扶着黑金古刀,微微偏着头,“那么你呢?”他问道,“如果我不过去,那么你又会如何?”
男人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