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太久没有见到你了,伊奈帆。”公主见他时给了他一个亲密无比的拥抱,就好像他们小时候那样,然后拉着他的手这么说道,“这次的庆典你能来,我真是再高兴不过了。我清楚地记得,八年前你来的时候是夏天,那时我还住在库鲁特欧伯爵家中,庄园里的花园对我们来说简直和外面的世界一样大。那个时候我们一起闯过不少祸,可每次都有你们替我顶罪……”
“如今端庄优雅的公主昔日也有那么顽皮的时候,恐怕谁也想象不到。”伊奈帆接着说,脸上的表情也少见得柔和了不少,看上去甚至让人觉得他在微笑了,“好久不见,瑟拉姆小姐。”
那之后公主把所有的仆人都遣到了会客厅外边,两个人坐在巨大的落地窗旁,就着一壶花茶聊了整整一个下午。伊奈帆欣慰地发现,即便是这么多年之后,公主依然是像从前一样友好善良,没有一丝高傲,也没有摆出一点架子。聊天过程中没有出现过冷场或者尴尬,就仿佛他们两人之间那没有相见的时间从未存在过一样。
夜幕降临的时候伊奈帆终于要回到自己在王都落脚的旅店,而在临别的时候公主对他说:
“舞步的事情非常抱歉,虽然与你跳舞对我而言的确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我接下来实在没有时间。你知道的,很多发言需要准备。不过话说回来,关于教你跳舞的人选我倒是有个不错的建议——你想必还没有忘记他吧,伊奈帆?”
伊奈帆看着公主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了和八年前如出一辙的,只有在某些特定场合才会、并且必然会出现的笑容,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
“斯雷因吗。”他说,语气像疑问,又像是肯定。
于是公主的笑容渐渐加深了:
“没错,你和他总是能相处得很融洽呢,亲爱的伊奈帆。”
如果那勉强能称之为融洽的话,也是以一种十分奇怪的方式。伊奈帆在心里默默想到。
事实上,抛开对方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印象不好态度不佳这点来说,伊奈帆对斯雷因·特洛耶特还是抱有极大兴趣的。斯雷因比他和公主都要年长一岁,也是在八年前与伊奈帆相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与斯雷因的第一次见面,清楚到每一个片段细节直到他在八年后的今天回忆时都能在脑海里回放,一点不漏,完整到无懈可击。
当时的他正在庄园的花园中漫无目的地走,一边张大眼睛打量这新奇的环境,一边四处留心,想要找到瑟拉姆。就是那个时候他在花丛中发现了那孩子。一头蓬松卷曲的金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淡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白皙的皮肤,一双碧色的眼睛,微微上翘的眼角使他看上去带着猫的狡黠,脸上却全然是一副孩童天真单纯的神色。伊奈帆当时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看那个孩子是以怎样一种纯粹而又温和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世界。接着他朝他一步步走近,直到近到两个人之间只有短短一米的距离。
然后那个孩子终于发现了他,在一米之外的花丛中转过脸来直视着伊奈帆,猫一般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脸上是一副由于见到陌生面孔而茫然的表情。
照理来说这应该是非常正常的或者说甚至带上了一点浪漫色彩的相遇,然而令伊奈帆至今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当时的自己第一反应并不是正常地自我介绍或是询问对方的姓名,而是肯定了一句雪曾对他说过的话——
“这家果然有一个很漂亮的孩子。”他说。
但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出了什么,他就看见对面那个男孩脸上的表情由惊讶转为疑惑并最终化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满与愤怒。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需要解释什么,或者起码礼貌地先进行自我介绍,但在他张嘴之前,男孩就怒气冲冲地先开口了:
“你、你是谁,居然敢这么无礼地评论公……瑟拉姆小姐?”
那是软软的孩童的声音,即便说话人的怒意已经非常明显,但那因为生气而说的并不流畅的句子也显得丝毫没有威慑力。
而直到这时,伊奈帆才发现了站在那男孩身后的瑟拉姆。
这就是他和斯雷因的第一次相见。短短几分钟,造成的后果却让伊奈帆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纵使他有三寸不烂之舌,他和斯雷因之间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也难以轻易改变——更何况他没有。
在那之后伊奈帆得以从瑟拉姆那里和日常生活中了解了很多事。比如斯雷因其实是个孤儿,因为偶然结识了瑟拉姆而作为贴身侍从留在她身边;比如瑟拉姆其实全名是艾瑟依拉姆,是薇瑟帝国的第一王女;还有比如斯雷因对瑟拉姆绝对的忠心,以及他的第一原则和底线就是保护瑟拉姆不受任何意义上的欺负,虽然伊奈帆非常遗憾地在第一天就越过了这个底线——即使是毫无意识并且是阴差阳错地。
这种事情,即便现在和他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也丝毫不会效果。
伊奈帆这么想着,有些无奈。然后他终于将思绪收回,集中在眼前的道路上。此时的他距离薇瑟王都的城门已经有很长一段距离,这也就表明他离最终的目的地不远了。为了学习那该死的舞步,他当然毫无选择地得去找斯雷因——虽然他本人对此事并无反感,倒不如说是乐得寻求他的帮助——而斯雷因早在瑟拉姆回到王宫当回公主后就不同她住在一起了。听瑟拉姆说,他已被另一位伯爵收为养子,现在是薇瑟帝国、也是在各种场合中跟随在公主身边的骑士。
当时还是一个不起眼的侍从,而八年后就已是伯爵之子和轨道骑士了吗。
想到这里,伊奈帆褐红色的双眼里不禁慢慢显露出了期待的神色,他不可抑制地乃至于急切地想要看看,当时那个漂亮的孩子如今会是一副怎样的模样。
然后他抬眼,出城后随处可见的浓密树林伴随着他拐过弯道而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他已经可以看见不远处扎兹巴鲁姆伯爵那古老而又恢宏的庄园建筑。
“我当时觉得你有猫的狡黠,看来并没有说错啊,斯雷因。”
他低声说着,然后扬起马鞭,加速向庄园飞驰而去。
在仆人向庄园里通报有人求见之后,伊奈帆并没有等上太久,就被一位身穿暗蓝色制服的仆从领着,往接待客人的大厅里走去。他凭着依稀的记忆而判断出身穿这个颜色制服的仆从在庄园中一定地位不低,甚至有可能是管家之类。薇瑟贵族里那一套套繁复的规章制度在八年前就令他感到厌倦,然而此刻他却从心底庆幸自己对这种玩意认识还算清楚,至少他能够借此判断,斯雷因将他作为有相当身份的贵宾接待,并且理所当然地,仍记得自己。
在用了不知多久走过有无数白色大理石柱装饰的、铺着绣纹华美地毯的走廊之后,他终于到了大厅里,并且是几乎在他第一眼看向大厅里时,就发现了站在钢琴旁、此刻正背对着他的,那身材修长笔挺的青年。
带领他的仆从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是被吩咐了要回避这场合一般地。伊奈帆没有再往里踏进一步,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视线一直落在那人在的地方。
良久的沉默之后,站在那里的人终于回头了。伊奈帆可以看见他远远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然后开口:
“好久不见,界冢少尉。”
“好久不见,斯雷因。”
伊奈帆站在原地这么和他打招呼,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他皱起了眉,以及那像是尽力想要把不满情绪压抑在礼貌笑容之下的表情。斯雷因何以露出那种表情他当然一清二楚,但即使这样他也毫不在意地直呼他的名字,丝毫不顾及这样的称呼在多年未见后的今天已经显得有些过分亲昵。
对方迟迟没有接话。然而伊奈帆也丝毫不显得心急,他就那么耐心地等着,视线一刻都没有离开对面那人的身上。
依旧是浅金色蓬松的卷发,碧色的猫一般的双眼,白皙细腻的皮肤。但是长高了,在家里随意穿着的白色薄衬衫扎进了合身的黑色长裤里,他身形那利落笔直的线条被从头到脚地完美勾勒出来;并且神情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斯雷因要是对伊奈帆的什么举动不爽的话,他那早已撅起的嘴和鼓起的腮帮子就能说明一切了。
倒是学会假笑了啊,这家伙。伊奈帆这么想着,感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微妙地变得有些不愉快。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去探究那一点不愉快的原因,离他数步之远的庄园继承人终于又开口了。
“公主殿下拜托我教你跳舞,想必这也是你来的原因吧。”斯雷因说着,几乎是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金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脸上之前那全然由礼数撑起的微笑已然消失不在,说话也是直接的开门见山。伊奈帆不免地觉得对方并不希望在自己身上花费太多时间。
“恕我直言,你来的有些晚——下午已然过去一半,离太阳落山也没有多久了。以及先声明,我本人可没有要留你共进晚餐的意思,所以我们最好立即开始。相信一向聪明的你学起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界冢少——”
“你可以直接叫我伊奈帆。”伊奈帆没有等斯雷因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斯雷因几乎是在刻意地想要和他拉开距离,这点他清楚,然而同样地,他也不会让斯雷因那么轻松地达到目的。
斯雷因闻言顿了一下,然后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一种既不服气却又对此无话可说的表情。那表情伊奈帆早在八年前就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次了。
“那么,伊奈帆。”这句话,斯雷因几乎是微微咬着牙说出口的,“让我们现在开始吧。”
其实单纯从作为“学生”的角度来说的话,斯雷因无疑是个称职的“老师”。温和,细致,而且耐心——虽然这些美好的品德会在伊奈帆每一次打断他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都还是只会在不引人注目的时候默默翻一下眼睛,然后“温和”、“细致”、“耐心”地继续教下去。
在经历了千辛万苦、被伊奈帆挑刺纠正过不下四次之后,斯雷因终于结束了“作为一名绅士究竟应该以何种态度与姿态与另一名小姐共同完成一支舞”的讲话,这才进入正题。
“既然是教你跳舞,那么我跳女步。”斯雷因不咸不淡地说着,随即开始指挥伊奈帆,“你要伸出右手,与女伴的左手相握——太紧了这很失礼——好,就这个力度,手再放低一点——小姐们只会有你的肩膀高,除非你想让她吊在你身上跳。女伴的右手会搭在你的肩膀上,在跳舞的过程中会适当借力。你的左手则需要扶着女伴的腰……伊奈帆,那里是腰吗?”
伊奈帆无视自己舞伴额头处若隐若现的青筋,他的脸上至此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啊,不是这里吗。”他说,然后盯了眼自己扶在斯雷因腰的手——好像确实有些高,“可是再往下的话——”说着,他将手从斯雷因的身上拿开,又将它放在稍向下的几公分处,然后不出所料地看着对面人先是明显的一个激灵,接着以最快地速度向后退了一步。
“你腰上不是一直怕痒吗,斯雷因。”伊奈帆不解而无辜地说道,“这么多年后连自己都忘了?”然后他满意地看着斯雷因渐渐发红的脸和有些恼羞成怒的表情。
“……这种事情请你不要记得那么清楚!”
在终于解决了伊奈帆的两只手该以什么样的力度放在什么地方这个问题后,斯雷因像是舒了一口气一样地开始了舞步的教学。舞曲延续的时间虽然会比较长,但舞步上除了开头和结尾都存在大量的重复,并且稍微复杂一点的舞步都是由女性完成,所以其实这整个过程对伊奈帆来说都是十分的容易——同时也有些许的无聊。
在重复已经学过的舞步时斯雷因会要求伊奈帆帮着数拍子。伊奈帆凭着自己过人的记忆力和反应能力,在学过一遍之后已经将大致的步子流利地跳出来,而这也就给他留出了更多的精力来观察自己的舞伴。
因为是跳女步,斯雷因并没有将每一个动作都很完整做出来,在很多需要展现女性柔美体态的动作上也只是在正确的节拍上站个位做做样子,但尽管如此伊奈帆仍旧不能忽视他在跳舞时所展现出的那种东西——对此他并不是很能清晰地说出来,但他能感受到那人轻柔的脚步稳稳地踩在每一个应有的节拍上,即便在没有伴奏的情况下也能像听着音乐一般,手搭在他的左肩上,在他的周身灵活地游走或是旋转。伊奈帆此时突然明白过来,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地方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斯雷因的话,那么跳舞绝对是其中一项。他此刻甚至已经能够想象,在两天后的晚宴上这位年轻的骑士将如何迈着优雅的步伐向他的女伴走去,然后牵起她的手与她共舞。那位幸运的小姐甚至都不需要去过多地思考或者做多余的动作,就能自然而然地被他带着融入四周响起的音乐和晚宴中模糊又微妙的氛围之中,然后渐渐成为整场宴会的焦点。
“斯雷因,”想到这里伊奈帆突然开口问道,“晚宴中你有想要邀请的对象吗?”
“什么?”对方有些不解地回问了一句,却并没有停下步子,此刻他正轻按着伊奈帆的肩膀,在他高举的左臂之下做了一个简单的旋转,然后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我劝你打消邀请公主殿下的念头,伊奈帆。按规矩来说,公主殿下只应与公爵之子或他国的王室共舞。”
“我是在问你。”伊奈帆说。
“我?我可不喜欢在那种场合中跳舞,我的职责是时刻盯着公主殿下。”斯雷因说到这里时,他脸上的表情像是他对跳舞这样的事都报以毫不关心的态度,“如果非跳不可的话,总是会有别的小姐不请自来的吧。”
伊奈帆听到这样的回答后不知怎的倒像是放下了心,然后他注意到那已经重复过起码有两遍的步子又开始了。他下决心再说点儿什么,以至于自己不会在这枯燥的重复中显得太过无聊。
“斯雷因。”
“……又怎么了?”这次斯雷因的回答中稍稍带了一点的不耐烦。
“小时候你不小心扭伤脚踝那次,其实是在树上看我在二楼书房里写信的时候,一不小心折断树枝摔下去了吧。”他说,平静的语气里听不出丝毫的波澜与起伏。
“什么?你——”碧色的双眼瞬间因吃惊而张大,然而不等他将质疑的话说完,伊奈帆又开口了:
“我在厨房做煎蛋卷的时候,你也其实一直都躲在门口看着吧。”
“我说——”
“还有,你把我带来的书藏起来,以至于我找不到书就可以和你们在花园里待着了吧。”
斯雷因此刻已经惊的说不出话来。他几乎忘了下一步该要怎么跳,并且能清楚地感到自己整张脸都在不争气地发烫。他能做的只是微张着嘴盯着伊奈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一直都知道啊,斯雷因。”伊奈帆接着说道,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丝毫的变化,就好像他所说出的这一切事都同他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一开始以为我对公主有什么不尊敬的念头而讨厌我,可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已经不能用这点来说明了——不,或者说,恰恰与之相悖吧。”
说到这里,他慢慢地将脸凑近斯雷因,近到连对方碧色的眼眸上那一根根微翘的睫毛都看的一清二楚,近到他能感到对方因惊讶而有些紊乱的微热吐息洒在自己脖颈上。
“最后我走的那天你没来,这又是为什么呢,斯雷因?那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不在瑟拉姆小姐身边。”最后他压低了声音说出这句话,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几乎是在与斯雷因咬耳朵了。
“够了!”斯雷因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地喊了起来,可他的整张脸已经羞得通红了。然后他很是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接着张嘴企图为自己辩护:“我可不知道你都在说些什么鬼——嘶!”
“啊,真是不好意思,踩到了阁下的脚。”伊奈帆平静地说着,收回了自己向外伸出的左脚,“不过话说回来,还是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回到跳舞上来吧——太阳快要落山了呢,斯雷因。”
说完后他满意地看见对面的人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虽然连他自己都清楚,此刻他的眼里一定少有地盛满了笑意。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他们都只是静默地迈着舞步,在宽敞的大厅中来回游走,彼此都像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却都没有再直视过对方一次。
在一遍又一遍枯燥无味地重复过后,斯雷因终于示意伊奈帆可以停下来了。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水,然后按下了电铃招来仆人吩咐了几句,几分钟之后,之前接待过伊奈帆的那名管家便走了进来,坐在了钢琴旁。
“最后一遍,”他示意管家准备演奏,而后转过头对伊奈帆说,“和着舞曲跳。这一遍完了以后,哪怕你第二天就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许再来找我。”
伊奈帆看着他,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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