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独自站在繁华的商业街中心。
池袋车站东口的必经之路,Sunshine60通大道,通称“60楼大道”,此时熙熙攘攘地往来着形形色色的人影;或者是原住民,或者只是不足挂齿的匆匆过客。少年熟悉这样的景象——他了解城市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角落,就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那样。
纪田正臣从来不觉得自己真正地融入其中;哪怕在以最畅快淋漓的方式挥霍青春的时期,阳光普照的少年的笑颜下面依然隐藏着无影无形、却又无孔不入的阴霾。不久之后,他终于知道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这个城市的一鳞半爪——就像他不曾在这里获得任何东西那样——而他自己,也只是此处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碎片。
深深吸入一口气,污浊的气息随之纳入体内。少年下意识地压住胸口,好像那里正在疼痛着;他心知肚明正在折磨自己就是深深的不安。
哪怕怀着必死的觉悟,也依然不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啊。
嘴角不由得浮出一丝苦笑的正臣,挪动着有些沉重的双脚朝进入视线的目标走去。
死也不是那么恐怖的一件事嘛。
问题是,要真死了的话……那个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一瞬之间,察觉到其实自己并不那么确定“那个人”到底指代为谁,正臣的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随之握紧的拳头,怎么看都是掩饰随之引发的慌乱罢了。
最先注意到少年的,是穿着一身旧西装、留着过时的怪异发型的男人。他望向自己的同伴,正从烟盒里叼出一根香烟的青年揉着染成金色的头发,价格不菲的墨镜挡住了可能会流露出情感波动的眼睛。
一种微妙的预感让汤姆皱了皱眉,但他知道这两人的见面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如果纪田正臣再一次出现在池袋的话。
而本人就站在对面的甬道上,面色沉郁的少年正在毫不迟疑地向这边走来。
正臣今天没有戴着刺目的、标志一般的黄巾,不过令汤姆暗自长叹的是,就算忽略掉那个响当当的名号,正臣自身的存在就足够显眼。修长纤秀的身形,配上略带稚气的俊美容颜,就算在池袋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相当吸引眼球;染成亮茶色的头发也许还不算特别突出,不过配上闪闪发光的银质耳钉、手镯、戒指还有裤链,对少年本人来说也许就是稀松平常的装扮,但还是无心地制造出难以忽略的特殊存在感。
“啊,这不是去年还在常在这条街上搭讪的小鬼嘛。”
汤姆笑着打了声招呼,不等他想好怎么圆场,一直默立在旁边的静雄咬着嘴里还未点燃的香烟,活动着脖子向前走了一步。
在同龄人中间,正臣当然算不得矮小瘦弱的类型;当然,他的威信也不是依仗身形优势建立起来的。但是站在身形高大、表情怎么看都有些恐怖的青年面前,时至今日依然能令“黄巾贼”的成员心服口服的将军大人,看起来倒颇像是和猛犬狭路相逢的幼猫。
少年的表情分明是来赴死的。那苍白的脸色和藏在身侧的正在颤抖的拳头让汤姆觉得十分可怜,但爱莫能助的他只能一边祈祷着一边向后退到了安全距离。
在这种时候,跟静雄讲道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能徒劳地增加一个重伤患者而已。
这是大人的理智。
如果说正臣早就准备好一死,这一点也不夸张。第一次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之后,暂时摆脱了“过去”束缚的欣悦感在不知不觉间消磨殆尽,如今剩下的也只有索然无味的淡漠和难以言说的忐忑——正臣惴惴不安的倒不是自己的生死,今后到底该何去何从,他也还没找到值得信服的答案。只是,如果想回到这个城市……回到重要的人身边,这是硬着头皮也必须去跨越的一个过程。
哪怕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他,必须为曾经犯下的过错付出代价。
就算拼上这条命,也已是无事无补……“过去”的阴影如同幽灵一样驱之不去,一切都无法再回到从前,如今的正臣并非心怀侥幸。
“我不奢望被原谅,也不打算辩解。”
声音比预想中还要低,但总算是平静的。正臣咬紧牙齿,准备迎接“池袋最强”的拳头。
身体,在颤抖呢。
蛇一般冷冰的话语忽然滑进少年的脑海,而他的指尖真的因此而抖动起来。用力握住拳头,力图让自己克服“恐惧”——正臣知道那毫无疑问就是恐惧,却不明白恐惧的本体到底为何。
【正臣君其实很害怕吧,害怕得不得了。】
越是逃避,耳畔的声音就愈加清晰。
【总爱勉强自己的正臣君真可爱啊,正因为如此,我才没办法不喜欢你呀……到了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地步。】
恶心的是那家伙吧……——!
少年拼命地摇头。比起现实,反而更像是在逃避着“记忆”。
我一定会死的;如果静雄先生有那个意思,没有谁能在这个人的拳头下逃生。然后接下来……真可笑,既然马上就会死,思考“未来”又有什么意义?死掉的人,至多只能成为某些人……某个人的“过去”,也许可以忘记,偶尔不可磨灭,但终究尘归尘、土归土之后,一切都将归于绝对的虚无——
【失去作用的弃子而已。】
正在痛苦纠结的少年的眉心忽然传来一丝轻微的疼痛。然而,那不是正臣预料之中的,筋骨断裂、皮开肉绽的痛楚。
就在少年擅自在脑内回放人生的走马灯,颤颤巍巍地跟整个世界告别的时候,看起来比他还要不自在的静雄忽然抬起手指轻轻点上他的额头。
“我比你年纪大,给我乖乖用敬语啊。”
……什么?
生死一线的少年费力解读着话中的深意,仿佛忘记自身处境一般,正臣睁大眼睛仰头瞪着对方的脸。
笔直的目光让青年不由得皱眉:
“塞露堤告诉过我,你已经处罚过那个家伙。”
正臣并不知道黑色机车的本名,不过聪敏的他不会轻易被无关的细节干扰,数秒的迟疑之后少年便将谈话带回本题:
“无论如何,是我害你受伤的!我必须认真地反省害你被枪击的这件事……!”
阻止正臣继续说下去的,是静雄忽然弓起的手指。这一次和之前的碰触不同,虽然同样是轻轻地——至少本意是如此——轻轻弹上他的眉心。
“我说过要用敬语的吧。”
脑震荡的感觉倒也不是没体验过。
一年之前,更早之前,当纪田正臣以另一种身份盘桓与同一条街道之时,他就用这个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身体承受过各种各样的攻击和疼痛。
但是会被人随意一弹就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就完全出离了少年的常识,经验,以及心理准备。
诚然,那本来就是不可以用常理来分析的对象,但侥幸存活的少年并不觉得高兴。恍惚之中他看到俯身望着自己的青年的脸,奇怪又矛盾的表情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嘲讽。
“……也许我不该多言……”
确定少年虽然眼神迷离,但瞳孔没有扩散,汤姆无奈地叹息:
“你也太没轻没重了吧?”
对自己犯下的“暴行”的后果尚无认识的青年抬手弹上自己的额头;用力比之前大了许多,但他也只是歪了歪头。
“有这么严重?这是什么必杀的秘技吗?”
“你自己总该知道的吧……”
汤姆无比忧心地望向一动不动的少年。迷迷糊糊之中也觉得自己逊毙了的正臣努力想要站起来,但很遗憾,遭遇重创的脑袋一时半会儿还支配不了沉重的身体。
“对…不起……”
他支支吾吾地向着不能聚焦的视线中晃动的影子道歉。
下一秒钟,整个视界都翻天覆地地掉转过来。
纪田正臣一直认定困住自己的桎梏,尽皆在于“过去”的诅咒。“大人”是不可以信任的,一旦产生了“依赖”便会被利用,醒悟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逃不掉了。
就算当场被宰也没关系,他不想欠这个以长辈自居的家伙人情,所以才铁了心自己送上门来。他也没想过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或者,是什么糟糕的逆反情绪使然。只是意识一片模糊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另外一个人的对话:
【如果那个人让你去死,你也肯照办吗?】
【我想,一定会的吧。】
柔和如水的少女的口吻就和谈论天气那样稀松平常,几乎让他产生了那不过是玩笑的错觉。
——她真的做到了。
用自己的生命实践了“轻率可笑”的诺言;每一个词句都化作荆棘的牢笼,注定将少年禁锢终生。
【她就会成为你的『过去』,以及你的神明。】
开什么玩笑……
正臣苦笑。
当他产生了同样可笑的想法……当他试图去设想“如果死掉是的自己,那个人会露出什么表情呢”的时候,玻璃一般脆弱的少年的自尊便轻易地破碎成沾满血迹的粉末。
无论如何抗拒,排斥,抵抗,厌恶……
那个人都已经成为他的神。
身体忽然悬空,正臣还以为这是脑震荡的某种后遗症。直到他意识到近距离在眼前摇晃的青年的脸不是幻觉的一部分,而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而之所以看起来这么靠近,是因为对方“毫不费力”地将自己横抱了起来。
等……
在正臣提出反对意见之前——至于到底想要反对什么,一时之间他还吃不太准——汤姆微笑着说:
“不管怎样,总算和平地解决了问题。话说小鬼,你应该饿了吧?”
“诶……?”
处于微妙状态的正臣有些跟不上对方的步调。
“不管怎样呢,填饱肚子都是第一位的。今天我请客,一起来吧。”
说什么“一起”……好像压根儿没有认真征求本人的意见,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这样的状态。正臣还在疼痛的脑袋艰难地运转着。
“可是,我是来……”
本来是来领死的。结果不知为何,现在反倒有点说不出口。
“不管怎样先吃东西再说,我家员工若是有烦恼的话,最终麻烦的还是我啊。当然,我可没说白请哦。”
汤姆眨了眨眼睛:
“有一件事情得请你帮忙呢,‘黄巾贼’的将军……纪田君。”
——只要有利用价值的话,无论是怎样的对象都可以温柔对待,这也是大人的狡猾呢。
“……如果,”
少年回以平板的微笑:
“我能效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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