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远坂凛就发觉身在梦境。
大多数魔术师从不做梦，并非记忆的幻象萌发于睡眠深处时，往往还未来得及被意识到，就如同体内异物，被魔术回路的保护性反应迅速剔除。
记忆应当是连续的线条，从意识觉醒的那一刻到垂老时不得不闭上双眼，从无间断；梦却有所不同，未知来历、不顾发展，蓦然置身于一个画面，也许辗转一夜就是黄粱此生。
在凛发现梦的瞬间，就同时看到了它的崩塌。远坂邸的起居室墙壁轰然开裂，缝隙如蛇般急速绵延。
端坐在凛对面的白发男人对这一切浑然未觉。梦境没有结束，他作为角色也就不会退场。Archer神色如常，只是偶尔情不自禁地捋着头发时，会暴露些许局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不过，所谓愚人常有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径，费尽心思去追问也难得解惑的话，不如归咎于命运。”即使是以口是心非的毒舌著称，此时也在一本正经地没话找话。
裂缝已经攀上天花板，率先粉碎的木屑扑簌而落。
“于是就当受到命运蛊惑了吧——我想每天早上目睹凛醒来，睡眼惺忪地问候早安…”
断裂的吱呀声此起彼伏。
“…想每天给凛花样翻新地准备一日三餐，然后得到心悦诚服的称赞…”
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好像别样的装饰纹理。
“…想接到来自凛的朋友的电话，理所当然地让我去接聚会上喝醉的凛回家…”
墙壁倾覆，天花板崩塌，慢镜头一般缓缓陷落。
“…想看到大胆的追求者发现凛手上的戒指时，流露出懊丧的神情…”
无数碎屑与沙砾，率先倾盆而下。
“…甚至想有一天，见证凛衰老的样子，但依然一身骄傲、美丽到耀眼…”
轰然坠落的吊灯与房顶、倒下的座钟与墙壁、破碎的玻璃与瓷器……眼前的狼藉乱象，忽然让凛想起召唤Archer的那夜。
“于是，‘想要和远坂凛结婚’这样像是痴心妄想的愿望，终于被无法忍耐地表白了。”Archer对周遭变故置若罔闻，“以我所能付出的、任何能称之为代价的事物起誓，凡此生所能及，只为远坂凛，献上独一无二的心力——你愿意给我机会去实现这一切么，凛？”
崩毁骤然中止。凛眨眨眼，半空中悬浮着大大小小的碎片，梦境离分崩离析只差一秒。她环顾这个行将覆灭的起居室，终于将视线落回刚刚发表了求婚宣言的英灵。Archer难得紧张，身子微向前倾，双手用力交握，用专注的目光期待她答复。
——这只是梦啊。
“我……很愿意，Archer。”凛轻声回应，脸色渐渐变得绯红。
场景悄然切换，几乎看得到光影扭曲的痕迹。转眼间他们又置身一间装饰华丽的茶室，风格似曾相识。
Archer坐在她身边，隔着一张长桌的对面则是……伊莉雅苏菲尔。
啊啊，想起来了，是冬木郊外，那座森林掩映中的爱因兹贝伦城堡。
白发红瞳的少女手捧红茶，笑语吟吟：“没想到Archer真的要和凛结婚呢。赚到了喔，野蛮大小姐、三流魔术师，居然也能有骑士忠诚相随，这个世界还真有童话啊。”夸张地叹了口气，伊莉雅抿了一口热气氤氲的红茶，顿时模糊了面目。
“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呢，伊莉雅。”凛好整以暇与伊莉雅相对，伪善笑意越发灿烂，私下则寻思再敢挑衅就祭出宝石教小恶魔做人。
——这只是梦啊。
现实中的伊莉雅已经以身为殉，消逝于大圣杯中。
就在她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伊莉雅脚下的地面，开裂了几条细缝。
“真是不够优雅呢，凛。”伊莉雅带着嘲弄笑了笑。Archer轻咳，恶魔少女因不够尽兴而有些失望，一边不满地看向他，一边却收敛了恶作剧的面目。
“是啦是啦，请不要在意，凛，毕竟作为家人总是会挑三拣四嘛。”伊莉雅耸耸肩，“怎么说Archer也终归是我的弟弟呢。嘛，好啦，时间留给你们，Berserker刚刚报告在附近抓获了偷窥房间的蓝色小狗，我去看看。”
紫色的衣摆从门边消失，欢快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咚咚咚”地回响，渐远渐轻。凛还在回味刚刚那番话中，好像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Archer，蓝色小狗什么的……”
“不必在意。”干脆利落地转移话题，“凛，伸出左手，让我看下尺寸是否合适。”
“啊咧？”
Archer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巧方盒，丝绒垫上放置着两枚鸽血红宝石戒指。虽然经过重新切割，凛依然认出这是她曾用来救他一命的宝石。
Archer拾起其中一枚，戴在凛纤长的无名指上，然后轻轻向下推到指腹。指圈松紧适当地贴合她骨头形状，冰凉的触感很快与她的温度同步。
“尺寸合适得让人大吃一惊。”凛睁大眼睛赞叹。
“不止无名指宽度，对于凛身体的一切，我都掌握……”Archer似是漫不经心地接话，突然意识到不对后戛然而止。
“……你刚刚说什么啊！”凛瞪向他，带着赦红脸色握紧拳头。
“没什么，啊，好像听见Lan…蓝色小狗的惨叫呢。”
凛不理睬他的声东击西，继续爱惜地翻转手掌欣赏戒指。清冽阳光穿透宝石，散射一地瑰丽光华，在温柔涌动的赤色流光中，凛看到一个形如刀剑的阴影。
“这是?”她眯起眼睛仔细查看，认出那是Archer常用的双剑之一。缩小了许多的白色莫邪，被包裹在宝石中心。
“作为英灵身无长物，我唯一可以说‘属于’自己的、也是唯一值得珍重的所有物，只有这枚宝石。”Archer解释，“除了投影外，我的魔术修行成果平庸，但在倾注全部心力的事情上，效果总是出奇地好……于是成功缩小了这对，同时保留了原本的特性。至于宝石的切割和缩小后的刀剑的嵌入，还是仰仗了爱因兹贝伦的炼金术……”
“特性是指那个，即使一方失落，也总能回到另一方那里？”凛拾起另一枚戒指，从中看到黑色的干将。“哟，Archer，你的意思是要永远追随在我身边么？”凛用右手半遮住得意笑容，一语道破天机后斜眼观察Archer反应。
“……什么，我本身的想法只是担忧凛会将它弄丢，毕竟你总是在细节上不加留意，或者说是缺点心眼……这样把干将莫邪嵌在戒指里，我才勉强能够放心。”
果然跟料想的一样不坦率，凛忍不住笑出声，然后体贴地转换了话题：“这是委托伊莉雅完成制作的吧？但是你来取走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带我来爱因兹贝伦城堡呢？”
“伊莉雅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我有亲缘关系的人了，感觉结婚的话，应该同你拜访她一下。”Archer轻声说。
凛突然僵住。地面就在这时出现了更多扭曲的缝隙，并不断崩裂为伤口般的巨大鸿沟。
——这只是梦啊。
她知道伊莉雅已经死了。像曾经的冬之圣女一样盛装扮相，身穿第三法的礼服，给世界留下最后一个纯白笑容。
她知道Berserker已经死了。黑色巨人狂暴的怒吼如在耳畔，纵然被黑影禁锢、依然认出一直守护的少女，烙铁般烧红的身躯随后化为灰烬。
她知道Lancer已经死了。卢恩符文点燃熊熊烈火，他抱着那贯穿了自己心脏的魔枪倚坐墙边，身形被灼热的光焰吞没。
还有……
“对不起，只能陪你到这里了。好好干呐，远坂。”仅此一次，她于昏沉中被谁万般爱怜，抚摸发丝。那时她咬紧嘴唇紧闭双眼，坚信只要她不承认，向她道别的某人言语落空，就会一直一直等在那里，无法离去。
但那是谁呢……
唯独这个，不敢再想。
